再憶流沙河先生

時間:2021-04-15 歷史與文化


最後一次見到沙河先生,是在他去世前一個月。

 

過去每次從國外回家鄉,我一定會去先生府上拜見他,次數多了又怕妨礙老人家休息。後來聽說他每月還在成都圖書館開課,定期為公眾講《莊子》《詩經》,因此更怕打擾他。偏偏在2019年,我兩次登門拜會了他。

 

第一次是在春天,沙河先生的老朋友高纓病逝,我幫忙料理完喪事,陪高家子女前去看望他。那時盡管他的喉頭已經失聲,仍淚眼盈盈用氣聲為我們說了一段動情的話,不僅為失去的朋友悲哀,同時也為自己哀嘆。他嘆息說,高纓和他一樣,他們這一生都是從最初滿懷理想到後來理想破滅,到頭來發現都是大夢一場。


(著名詩人、學者流沙河)


10月10日,我再次去先生府上拜見他,碰巧見到失聯近30年的老朋友、當年為我制作巴金肖像的原成都圖片社總經理羅繢沅兄,以及同他一起來的當地一家雜誌社老總,為先生拍照。我卻是為了新加坡鳳山寺的一副對聯,專門前去請教他。

 

那年我受新加坡國家古蹟研究中心委託,參加《鳳山寺:走向文化遺產歷程》一書的圖片拍攝和編輯工作。我在拍攝該寺正殿兩旁楹聯時,意外發現新加坡已故國寶級書法詩詞大家潘受先生書寫的“綠綺鳳凰梧桐庭院,青春鸚鵡楊柳樓台”一聯中,刻意將“鳳凰”寫成“鳳皇”,“鸚鵡”寫成“鸚武”。對聯掛了幾十年,潘老生前從未解釋,信眾也未特別留意,留下一樁無頭公案。


沙河先生聽了介紹,脫口就說:“你們潘先生的寫法沒有錯,古文中就只有‘鳳’,英文叫phoenix, 雌雄都是‘鳳’,沒有‘凰’這個字,你去看《離騷》,裡頭就是‘鳳皇’,直到西漢年間也沒有‘鳳凰’這個詞。‘鳳凰’是以後才出現的。古代漢語中,‘皇’字通‘王’,說‘鳳皇’類似說‘龍王’一樣。”他又說:“古文裡面原來也只有‘鸚’字,即英文的parrot,最早沒有‘鸚鵡’這個詞。為什麽叫‘鸚’?因為這種鳥的脖子上有一圈羽毛,其色看上去像戴了一串項鏈。”先生說話的時候,兩眼炯炯有神。他用手比劃說,鸚的嘴非常兇猛有力,像一把鉗子,一支圓珠筆都可以被它咬斷,所以稱“鸚武”。“鸚鵡”這個詞也是後來才出現的,現在習以為常了。

 

他還說,從楹聯對仗要求來說,既然傳說中“鳳”是雄鳥,“凰”是雌鳥,那“鳳凰”則應該是一對夫妻鳥,是複數,英文說a pair of phoenix;“鸚鵡”卻是個單數,英文叫parrot, 不是a pair of parrot,所以“鳳凰”這個詞也不能對“鸚鵡”。潘受先生寫“鳳皇”“鸚武”,一定有他的深意。沒想到先生幾句話,便將我心頭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消除了。

 

由這件事情,又讓我想起當年沙河先生為我題寫齋名的事來。

 

年輕時的我大半時間風雨飄泊,居無定所,哪敢奢望有一間專供讀書的房間。後來我讀元代伊士珍撰《嫏嬛記》,偶然讀到書生張華遇仙人引至山洞石室,發現洞中所藏皆漢代以前稀世奇書的故事,好生羨慕。我想,既然張華可以在夢裡擁有一處這樣的仙境,我等窮書生,自然也可以在心中建一間自己的“嫏嬛齋”。於是我便跑去請沙河先生為我題寫齋名。

 

那時先生還住紅星中路省文聯宿舍,看過我遞去的紙條,放下紙條一笑,說:“哦,曉得!張華的嫏嬛福地。好!寫好了你來拿。”當時我還暗生疑惑,咋剛說兩個字,他便知道了它的典故和出處。

 

幾天後我如約去拿寫好的字,沙河先生已為我折好裝進一個大信封裡,外面用毛筆寫上“為徐伏鋼題寫書齋名”,並隨手畫了一個草圖,齋名如何放,題簽置哪裡,還特別用一排小字註明“原件用於保存,複印件用於雕刻”。另外,他還專門為題寫的齋名分別單獨做了影印件,在上面用筆做了局部勾勒。沙河先生做事原來這樣認真和嚴謹,這回我是親眼見證了。

 

我正不知說什麽感激的話才好,忽然埋頭才發現,原來先生把“嫏嬛齋”寫成了“瑯嬛齋”。這下我有些犯難了。我想了想,終於還是麻起膽子,尷尬地說:“沙河老師,嫏嬛齋的嫏字好像應該從女旁,這裡寫成了玉旁。”不料先生聽了哈哈一笑,說:“這兩個字是通的,玉旁女旁都是同一個字。匾上三個字,兩個偏旁一個樣,看起來沒有現在好。”

 

早些年先生贈我一部《流沙河認字》,仔細拜讀後對他更加敬畏和信服,原來書中每個字到了他這裡,都成了大學問。

 

多年以後,我果真在成都一處清幽的郊外擁有了自己的書房。一年春天,正當櫻花綻放時節,我專門把沙河先生、高纓夫婦及著名女詩人王爾碑接來園中品茗賞花。我還記得,當天他們也把《老殘遊記》作者劉鶚的曾孫劉德隆先生和夫人一同帶來了。

 

年歲大了,平日難得走到一起,老友們見面都很開心,然多年友情,不知從何說起。沙河先生一邊望著老朋友,一邊口中輕輕念誦起杜甫那首《贈衛八處士》,娓娓道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

 

當日的料峭春風仍帶一絲寒意,我堅持拿一張小毛毯搭在沙河先生膝蓋上,大家圍坐一起,大部分時間聽他一人天馬橫空擺龍門陣。人家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沙河先生不喝酒,但見了真心朋友話特別多。那天他談性甚濃,印象中隱約記得他講了好些天體宇宙、黑洞和高級生命方面的趣聞,以及人的心靈感應、死亡過程中的“中陰現象”,以及靈魂再生等問題。大家聽得毛骨悚然,卻又津津有味,驚嘆他哪來這麽多稀奇古怪的知識。他停下來,看看大家,兩眼笑得發亮,正兒八經地說:“嗨!跟你們講嘛,過去我倒霉的時候,就靠這點點知識支撐著。”


 

(流沙河為本文作者的題詞)

 

臨走的時候,我忽然提出請沙河先生為我的瑯嬛齋再書寫一副我最喜歡的《紅樓夢》中瀟湘館楹聯:“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先生慷慨依允,不久便寫好了,專門託朋友送了來,並交代我,要用楠木雕刻,石青上色。

 

如今,雖然沙河先生已經離開了這個喧囂的世界,但有他的書在,有的字在,他的音容笑貌永遠活在我的心裡。

 

 

(作者是前資深媒體人,攝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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