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40年:一首悲憫的“天倫歌”

時間:2020-10-22 歷史與文化


今年是白先勇長篇同志小說《孽子》發表40年,為了紀念,台北“允晨文化”推出了《孽子》一書的典藏精裝版。此外,《孽子》舞台劇,自2014年首演之後,今年重新編排,9月和10月在高雄、台中、台北三地一共巡演八場,引起極大反響,好評如潮。去年(2019年)台灣同性婚姻合法化,今年新版《孽子》舞台劇的巡演,比起六年前的演出,意義當然就不同了,既是對同志“恐懼與憐憫”(fear and pity)歲月的感懷與祭悼,也帶有一種得自不易的、“慶典式”的祝福和歡樂。


先說小說,再說舞台劇。



白先勇自己說:“《孽子》剛出版時,台灣文壇一片沉默,大概一時不知該如何對待這部奇怪的小說。但漸漸地各種評論便出現了,同時《孽子》開始經歷不同面貌的變奏。”一開始的沉默,不代表“忽視”,實際上,《孽子》僅僅在中國大陸就有好幾家出版社推出,包括權威的人民文學,之後上海文藝、廣州花城和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理想國)等也陸續出版,一共有八個版本。


而且,各種語言的譯本也不斷湧現,自1989年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的英譯本問世以來,法、德、意大利、荷蘭、日、越南文譯本也相繼問世。在這裡,特別提一下法譯本的譯者雷威安(Andre Levy),雷威安教授是著名的漢學家,也是一位優秀的翻譯家。他1925年生於中國天津,1937年離開天津返回法國。1985年他譯的全本《金瓶梅》在巴黎出版,轟動一時;之後陸續出版了《西遊記》、《聊齋志異》、《牡丹亭》等法譯本。法國人對《孽子》一書情有獨鐘,2019年,法國第一大報《世界報》選出自法國解放,該報於1944年成立以來,在法國出版的一百本最吸引人閱讀的世界小說。華文小說有兩本上榜:白先勇的《孽子》和余華的《兄弟》。


(小說《孽子》,也一樣反映了普遍的人性。許培鴻攝)


拍了《喜宴》和《斷背山》的李安,從來都不僅僅強調他電影裡的同性戀內容,他關心的是亙古不變的人性。小說《孽子》,也一樣反映了普遍的人性。白先勇總是說:“我對文學一直有一個信念:文學寫的不外乎人性、人情,凡是表露人性、人情的故事,都可以寫入詩歌、小說、戲劇中。同性之間的情愛自古至今也都是屬於人性、人情的一部分,當然也可以作為文學的主題。”《孽子》超越了同志小說的格局,有了家庭倫理劇的廣泛內容,是尋父記,是一首悲憫的“天倫歌”。白先勇曾告訴我,每次聽郎毓秀演唱的《天倫歌》(黃自作曲),他都非常感動:


人皆有父 翳我獨無
人皆有母 翳我獨無
白雲悠悠 江水東流

……


這歌聲有了另外的意義,唱出了被趕出家門的孽子們的痛楚。人類的情感都是相通的,有著普遍性,但也不要忽略同志情感的獨特性以及他們在成長過程中經歷的煎熬、恐懼、扭曲和反叛,到底和異性戀是有差別的。


《孽子》結尾部分傅老爺子去世,寫孽子們送傅老爺子上山,這一節寫得實在好,有儀式感和宗教感,是“在我們的王國裡”,一群“人子”給“父親”舉行的一場國葬。讓我想到白先勇短篇小說集《台北人》裡的最後一篇《國葬》,是對過去時代的“敬禮”,也是對未來新生活的開啟。白老師說:“這一節我寫得很辛苦,寫了改,改了寫,都不滿意。一天夜裡,突然來了靈感,提筆一氣呵成寫到天亮,終於寫出了我要的‘那個’。”


美國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對自己的作品非常在意,不管是搬上舞台還是拍成電影,他都有相當的“介入度”,尤其是選角,從不妥協。我覺得白先勇在很多方面像極了威廉斯。他一旦參與改編自己的作品,一向笑呵呵的白老師換了一個人似的,立馬變得不好商量了,為了完美,他吹毛求疵,斤斤計較。白老師對舞台劇《孽子》非常投入,對導演和演員的要求也就特別高。此劇原本3月高雄首演,因疫情影響,一延再延,直到9月26日、27日才隆重登場,在高雄衛武營演出兩場;10月3日和4日,台中巡演兩場;10月16日至18日,加上星期六的日場,台北演出四場。六年前,我飛去台北觀看了《孽子》舞台劇,今年無奈,只能望洋興嘆。不過,演出結束後,白先勇老師經常打來電話,非常興奮地談論演出情況,我也算間接地“身臨其境”、共襄盛舉了。


(“龍鳳戀”是一則愛情神話,必須“龍飛鳳舞”,此曲只應天上有。許培鴻攝)


白老師認為今年的新版,比六年前更加精彩:更大膽、更好看、也更感人。這出舞台劇,舞蹈元素運用非常出色,舞蹈總監吳素君功不可沒。白老師稱道:“這次的舞蹈編排比六年前更好,吳素君了不起!六年前,只有阿鳳一個人在空中飛,這次龍子也一起飛了,舞台上方垂下兩條玫瑰色綢帶,阿鳳和龍子在綢帶上攀緣、糾纏、飛騰,擺出各種舞姿,令人大開眼界。”白老師還提到楊教頭和小玉的一場弗拉明戈舞,好得不得了,“跳飛起來了”。


阿鳳扮演者還是六年前的張逸軍,他曾是太陽劇團的主角,不僅舞跳得好,也很會演戲,白老師一再說“阿鳳非他莫屬”,這只野鳳凰非常難得。新版的龍子換了演員,由周孝安飾演,為了“龍鳳在天”的效果,他豁出去了,苦練舞蹈,也和阿鳳一起在綢帶上飛動,為此劇帶來高潮。“龍鳳戀”是一則愛情神話,必須“龍飛鳳舞”,此曲只應天上有。它和人間的尋常愛情是不同的。


龍子和阿鳳的戲,不用太擔心,有很強烈的戲劇沖突,會好看的。白老師擔心的是阿青,畢竟阿青是第一主角,是該劇的靈魂人物,而且,有大量的獨白,若壓不住場,戲就悶掉了,觀眾的情緒也就會隨著泄掉。上次的阿青由名角莫子儀出演,莫子儀是個好演員,以他內斂的氣質,成功塑造了悲情少年阿青一角。這次阿青的扮演者是張耀仁,白老師選定他演阿青是冒著風險的,因為這個角色不討巧,不容易演好。但張耀仁認真好學,沉著穩重,且面帶憂鬱,天生是塊阿青的料。他的戲是需要“慢火燉”的,白老師在他身上沒少用心思,私下常給他補課。現在想想,疫情延遲了演出,倒成全了張耀仁,給了他使自己慢慢成熟的時間。白老師看著他每一次排練的進步,每一句台詞節奏和情感的到位,都會格外高興。張耀仁果然不負眾望,他的阿青感動了所有觀眾,阿青探母一場,簡直就是催淚彈,台下哭成一片。


(阿青是第一主角,是該劇的靈魂人物。許培鴻攝)


阿青的淚,阿鳳的血,象徵了孽子們的心酸血淚史,一路來,無數孽子用淚與血“供養”了台北新公園那一池蓮花,終於迎來開花結果的日子:2019年台灣通過同性婚姻法案。《孽子》小說裡提到的新公園(現在更名為“二二八公園”)的蓮花是一種象徵,龍子采摘給阿鳳的那朵紅蓮,阿鳳捧在手心,就如愛情的火焰,熊熊燃燒。後來血染池畔,愛情化為一場悲劇。一代一代的龍子,去救贖曾經的慌亂與暴躁,償還欠下的淚債與血債,若干年後的今天,終於修成正果,花開見佛。


劇終,阿青領著羅平回家,口裡打著節拍:“一二、一二、一二……”這個節拍一直回響著,心裡生起莫名的感動。


《孽子》出版40年,時間證明了它的經典價值。陳文茜日前訪問白先勇,她稱《孽子》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其文學性是最主要的。沒錯,《孽子》的其他社會意義,都建立在它的文學基礎上。



(作者是旅居新加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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