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如何不想她

時間:2021-02-26 歷史與文化


新加坡施行雙語教育,受過基礎教育的華族子弟都諳華英雙語。英語中的第三人稱代詞單數有性的區別,分別用he、she、it代表陽性、陰性和中性;翻譯時,對應華語中的“他、她、它”。拙文講講“她”的故事。

 

“她”是一個字(characters),也是一個詞(word),故稱“字詞”。從字的角度來說,“她”是誰造的呢?從詞的角度來說,“她”所代稱的對象有哪些呢?

 

“她”是誰造的?

 

說起造字,不由得想起“文祖倉頡”。中國古代文獻《世本》《淮南子》《說文解字》都記載說,他是黃帝時期(公元前3000年-前2100年)造字的左史官。《淮南子·本經訓》說:“昔者蒼(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這種誇誕“其意則在突出文字奇特功力”。科學地說,漢字並不是一人一時一地創造出來的,而是使用漢語的先民長期集體創造的,也就是學界所謂“文字始出於眾人之手而倉頡有搜集整理之功”。

 

那麽“她”字是誰創造的呢?有人說是劉半農。

 

劉半農(1891年5月29日-1934年7月14日)出生在江蘇江陰城內一個清貧的知識分子家庭,是中國新文化運動先驅,文學家、語言學家和教育家。


(劉半農與夫人朱惠及長女小蕙在歐洲)


1920年春,劉半農負笈歐洲深造,初入英國倫敦大學院,在語音實驗室工作;1921年夏轉入法國巴黎大學,並在法蘭西學院聽講,攻讀實驗語音學。1925年,劉半農獲得法國國家文學博士學位,成為第一個榮膺外國以國家名義授予最高學銜的中國人。同年秋天,劉半農回國,任北京大學國文系教授,講授語音學,建立語音樂律實驗室,成為中國實驗語音學奠基人。

 

劉半農是怎麽想到要造個“她”字的呢?

 

近代以前,漢語第三人稱代詞單數並沒有區分性的傳統,一個“他”字就搞定了,可以代替男女及一切事物。但是新文化運動(the New Culture Movement)後,白話文運動興起,西語東漸,一切舊觀念都可能被質疑,被重新評估。雖然從前“他”字可以代替人和一切事物,但是終嫌籠統。對語言問題懷有濃厚興趣的劉半農註意到了這個問題。他主張造一個“她”字,專門用來表示第三人稱女性。

 

1917年底,劉半農在翻譯英國戲劇《琴魂》時,第一次嘗試用“她”對應she,以前則用“他女”或“那女的”,讀起來既別扭,又累贅。不過在1920年之以前,他並沒有撰文闡述自己的主張。

 

倒是劉半農的老友周作人(1885年1月16日-1967年5月6日),在1918年8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5卷2號上發表了一篇翻譯小說《改革》,文前,他加了一段關於“中國第三人稱”的說明,透露了劉半農的構想:“中國第三人稱代名詞沒有性的分別,狠覺不便。半農想造一個‘她’字,和‘他’字並用。”可是周作人自己並沒有用“她”,而用“伊”。

 

周作人解釋說,印刷所裡沒有這個字,要鑄造新字也為難。他兄長魯迅(周樹人,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的作品《一件小事》(1919年11月)等也用“伊”字;當時用“伊”的名家不乏其人。



1920年6月6日,劉半農寫了篇《“她”字問題》,寄給上海的《時事新報》,8月9日發表在《學燈》專欄。此前《學燈》已經發表過幾篇辯論“她”字問題的文章,正反雙方的意見都有,劉半農也都看過,所以他在文章中說:“這是個很小的問題,我們不必連篇累牘的大做,只須認定了兩個要點立論:一,中國文字中,要不要有一個第三位陰性代詞?二,如其要的,我們能不能就用“她”字。”

 

劉半農申論說,在以往的中國文字中,我可以說,這個“她”字無存在之必要,因為前人做文章,都在前後文用關照的功夫,使這一個字的意義不至於誤會。在今後的文字中,我就不敢說這個“她”字絕對無用,至少至少,總能在翻譯的文字中佔到一個地位。又說,這個符號形式跟“他”極像,容易辨認,而又有顯然的分別,不至於誤認,盡可以用得。

 

他舉了個例子:她說,“他來了,誠然很好;不過我們總得要等她。”如果只用“他”字行嗎?胡適之(適)用“那個女人”代替“她”字,周作人用“伊”字,他們的辦法好不好呢?劉半農說,用“那個女人”,意思是對的,不過語氣的輕重,文句的巧拙,就有些區別了。

 

周作人用“伊”,而“伊”與“他”聲音是分別清楚了,卻還有幾處不如“她”:一,口語中用“伊”字當第三位代詞的,地域很小,難求普通;二,“伊”的字形表顯女性,沒有“她”字明白;三,“伊”字偏近文言,用於白話中,不甚調勻。

 

反方說,用“她”字,口語裡跟“他”字讀音相同,如何區分?劉半農說,“他”字本來就有兩讀:一是ta,用於口語;一是tou,用於讀書。我們不妨定“他”為ta,定“她”為tou,改變語音。“改變語音,誠然是件難事,但我覺得就語言中原有之音調而略加規定,還並不很難。”

 

反方又說,“她”字古已有之,是劉半農從千年古墓裡頭挖掘出來的。誠然,“她”在中國第一部以楷書為主體的字典《玉篇》(公元543年)中已經收錄,說明是古“姐”字,茲也切,今讀jiě。對此,劉半農回答說:“要是這個符號是從前沒有的,就算我們造的;要是從前有的,現在卻不甚習用,變做廢字了,就算我們借的。”

 

後來的事實證明,由於“姐”字廣泛使用,“她”就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了,所以劉半農說它是個“廢字”(亦稱“死字”)。劉半農建議用“她”字,賦予新的讀音和意義,化“廢”為寶,讓“死”字復活,救活了一個字。如今我們回顧這樁“公案”,用今天的話來說,劉半農的主意是富有建設性的。“她”字之形雖非劉半農原創,但他對“她”字的“再造”功不可沒。

 

1934年7月14日劉半農英年早逝。8月1日,魯迅寫了一篇悼念他的散文《憶劉半農君》,稱讚劉半農“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而魯迅自己在1924年2月7日創作的《祝福》中,就用“她”代替祥林嫂而不用“伊”了。

 

“她”代稱什麽?

 

1920年9月4日,劉半農在倫敦創作了一首感情深沉、題為《情歌》的新詩,1923年發表在《晨報副刊》上,1926年9月收入《揚鞭集》,改名《教我如何不想她》,被譽為“百年中國新詩之源”。全詩120字:

 

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啊!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遊。啊!燕子你說些什麽話?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冷風裡搖,野火在暮色中燒。啊!西天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劉半農跟趙元任交集有年,份屬老友。1926年,祖籍常州的中國現代語言學和現代音樂學先驅趙元任(1892年11月3日—1982年2月24日),為了支持劉半農推廣“她”字,就為這首詩譜了曲,一時傳唱大江南北,被譽為“時代曲之祖”。從此“她”像一只羽衣華麗、動作活潑、姿態優美、鳴聲悅耳的相思鳥,翺翔於神州長空,飛入尋常百姓家,為語言用戶普遍認可、廣泛使用,終成常用字。

 

“她”代稱什麽呢?有人根據劉半農的身世說是他的祖母/母親/妻子/女兒,飽含他懷念親人的深情。1981年5月趙元任再次回中國探親時,有人向他請教“她”之所代,趙元任說是祖國,表達的是作者想念祖國之情。

 

“教我如何不想她”是一個否定式反問句表達肯定的意思,語氣更強烈,情感更充沛,“她”字又令人遐想聯翩,真是妙不可言。


(從2020年5月起,以“常州 教我如何不想她”為題的宣傳片在央視播出


常州與江陰毗鄰,劉半農是在常州讀的中學,趙元任是常州人。去年春季,常州通過網絡向社會公開征集城市形象宣傳語,應征作品7501件,終評選定“常州 教我如何不想她”。從2020年5月起,為時15秒的宣傳片在央視一、四兩套節目中播出,向全國和全世界展示常州的美好形象。

 

走筆至此,筆者覺得,炎黃子孫、龍的傳人,只要想“她”,都可說“教我如何不想她”;而當你想“她”的時候,也會油然想起“他”劉半農,想起“他”趙元任。



(原發於新加坡《聯合早報》



(作者是香港資深語文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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