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會為之飛也”:傅斯年讀書筆記特展

時間:2021-06-03 歷史與文化



朋友傳來“傅斯年讀書筆記特展”的鏈接,疫情期間無法飛到台北一睹風采,不過可以在線上觀看,也算彌補了遺憾。

 

說到傅斯年(1896-1950),首先想到他是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曾任北京大學代理校長、台灣大學校長,是一位廣泛參與社會事務的教育家。他性格耿直,嫉惡如仇,分別於1944年和1947年炮轟“皇親國戚”孔祥熙、宋子文貪贓枉法,發國難財,將他倆趕下台,贏得“傅大炮”的威名。傅斯年也是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創建者,“新史學”的開山人物。

 

1960年12月,傅先生逝世10周年之際,他的夫人俞大綵教授捐贈傅先生藏書12000余冊,含中、日、英、德、法、俄等語文,而以萬餘冊的中文線裝書為大宗。書中不乏先生以蠅頭行楷書寫的眉批、校勘、題跋等讀書筆記,朱墨醒目,畫龍點睛,十分難得。

 

傅斯年是一位歷史學家,所藏以史書為主,但他興趣廣泛,尤其喜愛舊戲、書法。本文選擇幾則“戲曲”和“碑帖”類讀書筆記,略加論述。



1943年,傅斯年應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之請,填寫傳略,在“興趣”一欄,他寫道:“在大學讀書時喜看舊戲,在倫敦及柏林留學時,多看史劇與operas,當時同看者,在英為張道藩先生等,在德為俞大維先生等。”1934年傅斯年與俞大綵結婚,俞大維成了他的大舅子。

 

在捐出的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一書上,傅斯年題寫:“十余年前所讀書,當時為之神往者。此回自歐洲歸,道經新加坡,於書肆更買此冊,仍覺是一最好之書,興會為之飛也。民國十五年十月 Carl Legien 舟中。”1926年,傅斯年坐船從歐洲歸國,途經新加坡,有所停留,逛書店,買了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一書。以前覺得這書好,現在“仍覺是一最好之書”,以至“興會為之飛也”。遇到一本好書令他興致高昂,意興飛揚。傅斯年的好友胡適對王國維也非常佩服,在他的《留學日記》裡說,1917年他坐船回國在上海逗留,逛書店,見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稱賞之。

 

對阮大鋮的《懷遠堂批點燕子箋二卷》,傅斯年在1930年4月題記:“阮賊實民族之罪人,神州陸沉,彼與有分。然清辭麗句,直繼湯君。正不容惡其人及其詩也”。阮大鋮(1587-1646)為明末政治人物、戲曲家,清軍南下時,阮大鋮投降。胡適曾說傅斯年“對歷史人物的推崇或貶斥,主要以其人的節操如何為標準。……對於漢奸貳臣,則誅伐不遺余力。”傅斯年雖然瞧不起阮大鋮的人品,但欣賞他的文才,認為其傳奇本子清辭麗句,是湯顯祖的繼承者,不要因人廢言。

 

那一代的知識分子,多寫一手好字,傅斯年的書法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看來私底下沒少下過功夫。這次特展設有傅先生碑帖題記的主題,展出柳公權《玄秘塔碑》,王羲之《蘭亭序》,張公禮《龍藏寺碑》,唐太宗《溫泉銘》,褚遂良《房梁公碑》,懷素《草書四十二章經》,題記內容有拓本年代考證、書家淵流影響及辯偽等。



傅斯年在《魏石門銘》封面題寫:“《石門銘》原非劣書,只緣粵人康某尊之上天,摹之入病,展卷乃不感興發,此偏見乎?亦人情耳!”傅先生認為石門銘其實並不太差,之所以他先前對之負評(用筆如秋涼將死之蚯蚓,結體如大水衝過之茅屋),只因康有為對石門銘捧得太高,讓他產生逆反心理,所以才有此偏見,亦屬人之常情。他用“粵人康某”代稱康有為,顯然對康不以為意。大概,他們所倡導的新文化運動和康有為所代表的“孔教派”格格不入。

 

《石門銘》刻在漢中古道崖壁上,是北魏楷書中的大字作品。《石門銘》的結體並不標準嚴整,顯得有些奇特:“有的扁平開宕,有的高聳裹束”。大概正是因為它的奇特,清代以來很多書家對之頗為推崇,不僅康有為,其他如李瑞清、梁啟超、于右任對《石門銘》的評價也很高。

 

在《唐房梁公碑》題記裡,傅斯年將褚遂良不同時期的作品做了評定,曰:“褚河南書今存者,《孟法師碑》足以代表其少作,《伊闕佛龕》代表其中年,《雁塔》及此碑則大成後之作也。尋其先後,以思其書法之進展,知其源於隋碑,初無異趣,又摹率更書,卒乃成此空靈之品,而下開顏平原、柳誠懸,蓋北碑之正宗也。宋人所傳《陰符經》純是虞永興體,知其為偽托矣。”傅斯年認為褚遂良書法“源於隋碑”,下開顏真卿、柳公權,“蓋北碑之正宗也”。《唐房梁公碑》又稱《房玄齡碑》,是褚遂良53歲時所寫,此碑書法是他自成一格的標志性作品。褚遂良的書法有瘦硬遒勁一面,這對宋徽宗的瘦金體有一定影響。

 

對於懷素《草書四十二章經》,傅斯年寫道:“此冊之為偽作,一望可知”,懷素草“一筆之氣直貫數字”,“此冊直是一筆一畫描下去,萎疲不振”,並斷言此冊為釋大覺所為之偽作。

 

這次特展還包括傅斯年部分信函。1942年,在致胡適函中傅斯年自我剖析:“我之性格,雖有長有短,而實在是一個愛國之人,雖也不免好名,然比別人好名少多矣。心地十分淡泊,喜歡田園舒服”;“我本以不滿於政治社會,又看不出好路線來之故,而思遁入學問,偏又不能忘此生民,於是在此門裡門外跑去跑來,至於咆哮,出也出不遠,進也住不久,此其所以一事無成也”。一事無成當然是自謙。胡適曾說傅斯年是“人間一個最稀有的天才。他的記憶力最強,理解力也最強。他能做最細密的繡花針工夫,他又有最大膽的大刀闊斧本領。他是最能做學問的學人,同時他又是最能辦事、最有組織才幹的天生領袖人物。”

 

但這個“最稀有的天才”,最終在學術上並沒有取得像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一樣的成就,他想面面俱到,裡外兼顧,然人生苦短,“跑去跑來”,幾個來回,也就到終點了。

 

 

(作者是旅居新加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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