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浪子:從紐瑞耶夫的舞衣談起

時間:2021-09-09 歷史與文化


(作者供圖)


法國語文學院(新加坡)正在展出魯道夫·紐瑞耶夫(Rudolf Nureyev)的14套絢麗舞衣和近50張照片。14套舞服包括了《帕基塔》《吉賽爾》《天鵝湖》《浪子》《牧神午後》《堂吉诃德》《舞姬》,這些華美的袍,雖沒有爬滿虱子,但不少地方金線斷脫,銀絲殘裂,珠玉掉落,留下歲月的痕迹。美,是靠不住的,綻放過也就無憾了,刹那即永恒。這些展品來自查爾斯·裘德(Charles Jude)的私人收藏。查爾斯·裘德是越南裔法國舞者,他是紐瑞耶夫的得意弟子。裘德和妻子是紐瑞耶夫巴黎時期非常親密的朋友,紐瑞耶夫在生命的晚期經常說:“除了芳婷,裘德是我最喜愛的舞伴。”

 

(作者供圖)


紐瑞耶夫(1938-1993)是繼尼金斯基之後最傑出的芭蕾男舞者。其高超舞藝、拼搏精神、火爆脾氣及不良作派,令舞迷愛恨交加。1961年6月,他在巴黎布爾歇機場“那一躍”,成為前蘇聯的“叛徒”,也成為他傳奇一生的分水嶺。他對媒體說:“我再也不回蘇聯了,但在西方我永遠也不會快樂。”本質上,他還是一個俄國人,在西方,他可以無所顧忌、花天酒地,尋歡作樂,但這種“快樂”不過是寂寞的填充物,是夢幻泡影。

 

1989年5月,51歲的紐瑞耶夫曾來新加坡演出《睡美人》和《堂吉诃德》,媒體當然是一片喝彩,實際上他在83年就得了艾滋病,體力和舞技相比盛年時,差了很多。但大家都是“來看紐瑞耶夫這個人”,對他的藝術降低了要求。紐瑞耶夫一生中進進出出的男人不少,在此不贅,不過有兩個女人不能不說。一是他深愛的母親。紐瑞耶夫與父親合不來,父親厭惡兒子跳舞,把一些所謂真正男人該有的嗜好譬如打獵、釣魚等引介給他,但小紐瑞耶夫毫無興趣。倒是他的母親一直支持兒子跳舞,對他寵愛有加。“叛逃事件”之後,23歲的紐瑞耶夫和母親分開了,此後費盡心思,動用各種關係想把母親接出來,這也是他從未明目張膽批評前蘇聯的原因。1976年,藝術界一批地位極高的人士組成一個特別委員會,協助他接母計劃,當時的美國總統、英國首相也替他向莫斯科陳情,但所有努力仍舊付諸東流。實際上,母親成了人質,是莫斯科與紐瑞耶夫及西方交涉的一張王牌,也是對他最殘酷的懲罰與折磨。直到1987年,他母親病危,戈爾巴喬夫批準他回國見母一面,但見完後就得出境,不準停留。當分別二十多年後,魯道夫·紐瑞耶夫見到母親時,母親已認不出這個來和她永別的兒子了。可是,兒子走後,母親轉頭對護士說:“剛才那人是魯迪(魯道夫的昵稱),對不對?”我讀紐瑞耶夫傳記,看到這裡,心裡一顫,這出“洋”四郎探母的真實故事,令人感慨。我一直弄不懂,為什麽母親要等兒子走後,才“恍然大悟”!可以從多方解釋:生理的、心理的、政治的、嘲諷的、宿命的,但還是弄不懂,這是個不解的謎。

 

(圖片來源自網絡)


另一個不得不說的女人是瑪戈·芳婷,她是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的芭蕾伶娜,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兩人第一次相遇,紐瑞耶夫23歲,芳婷42歲,正準備退休。紐瑞耶夫的出現,芳婷突然改變了主意,再也不提隱退的事了,她要紐瑞耶夫做她的舞伴——這也是紐瑞耶夫求之不得的。兩人從1962年2月搭檔《吉賽爾》開始,一起合作了十多年。如果芳婷42歲退休,無疑她仍然是20世紀最偉大的芭蕾伶娜之一,可有了後來的十多年,她就更加了不起了。1966年他倆主演《羅密歐與茱麗葉》,那年芳婷47歲,紐瑞耶夫28歲,兩人配合天衣無縫,溫文爾雅的芳婷成了熱戀的少女,開出了最美的花。紐瑞耶夫將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所有的潛力統統激發出來,使她的表演在冷豔的基礎上平添了前所未有的熱情,這熱情把芳婷點燃得通體透亮,她完完全全把自己交了出去。

 

芳婷1991年病逝,傳記裡說:“紐瑞耶夫一個人躲到一個島上,與世隔絕了一陣子。”

 

紐瑞耶夫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個鄉下野孩子,出生在西伯利亞伊爾庫茨克附近的村莊,有鞑靼血統。成年後,他性格暴躁,言行粗魯。但另一方面,他又具有極高的文學藝術修養,喜歡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希金的作品;他對繪畫藝術也頗熱愛,在聖彼得堡期間,除了練習舞蹈,也常去冬宮(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欣賞名畫,他的傳記電影《白烏鴉》有一場拍他第一次到巴黎演出(也就是叛逃那次),如饑似渴去盧浮宮看西奧多·傑利柯的《梅杜薩之筏》。他跳舞時,樂感和節奏絲絲入扣,無可挑剔,這得益於古典音樂對他的長期熏陶。他有一任情人華萊士·波茲,喜歡搖滾樂,霸道的紐瑞耶夫不許他在家播放搖滾樂,華萊士挺機靈的,說服了紐瑞耶夫和他去聽了一次搖滾樂,也許現場的氣氛感動了紐瑞耶夫,他對搖滾樂稍稍有了改觀,所謂“稍稍”改觀,就是他允許華萊士在家聽搖滾樂了,前提是:“我不在家的時候。”紐瑞耶夫是個徹頭徹尾的古典樂迷,非常固執。到了生命的最後幾年,他實在跳不動了,有意改行學指揮,他確實這麽做了,跟他的老朋友——維也納音樂學院的威廉·赫布納(Wilhelm Hubner)學習樂團指揮。在指揮家伯恩斯坦的建議下,他甚至一度考慮過要去紐約茱莉亞音樂學院短期進修,可見他真的癡迷古典音樂。他指揮了不少場音樂會,曲目包括貝多芬、海頓、莫扎特、普羅科菲耶夫、史特拉汶斯基等人的作品,他最後一場指揮是1992年5月6日,在大都會歌劇院,為美國芭蕾舞團指揮《羅密歐與茱麗葉》。

 

我們說“工夫在詩外”,真是一點不假,紐瑞耶夫的芭蕾也是在“舞外”,他橫空出世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的藝術修養支撐了他的舞蹈,在技術之外,我們看到了他的舞蹈在訴說著什麽,就如“叛逆詩人”的深刻詩句。紐瑞耶夫的身體條件和技術,都不是最好的,但他的舞蹈是最好的,因為他“舞外有舞”。

 

(圖片來源自網絡)


紐瑞耶夫的私生活一塌糊塗,有時也殃及芳婷。1967年,他們在結束舊金山演出前的一個晚上,紐瑞耶夫帶著芳婷去參加嬉皮派對,噪音騷擾街鄰,警察前來干預,結果在派對現場發現大麻。這樣一來,紐瑞耶夫和芳婷免不了要到警察局走一趟。紐瑞耶夫無所謂,芳婷就不同了,她是天下淑女的楷模,於是輿論嘩然。芳婷也真是堅強,她無怨無悔,為了這個“壞小子”,什麽清譽不清譽,她也不管了。也許芳婷並非如大家想象的那麽循規蹈矩,她的身體裡流著南美的血液,她也有愛爾蘭的血統,“她絕對不是百分之百的英國人”。中年的芳婷,遇到紐瑞耶夫,做了半輩子淑女,大概也挺累的,她或許也想放縱一下自己。芳婷的父親是一個成功的跨國貿易商,芳婷的童年也跟著家人在世界各地遷徙,在芳婷八歲的時候,父親調往亞洲,她得以在小小年紀看過上海外灘。

 

莎士比亞借哈姆雷特之口說出了:“脆弱,你的名字是女人!”,芭蕾舞一代宗師巴蘭欽套用這句話,說出了舞蹈界人人知曉的名言:“芭蕾,你的名字是女人!”。在古典芭蕾中,女性是絕對的主角。紐瑞耶夫不信這個邪,他憑著自己的努力和魅力,扭轉了芭蕾舞中男舞者僅作陪襯的現象,提升了男舞者的地位。沒有紐瑞耶夫奠定的基礎,就不可能有後來的巴里什尼科夫(Baryshnikov)、曼努埃爾·勒格里斯(Manuel Legris)、胡里奧·博卡(Julio Bocca)、伊桑·斯蒂菲爾(Ethan Stiefel)、謝爾蓋·波盧寧(Sergei Polunin)、伊萬·瓦西里耶夫(Ivan Vasiliev)、雨果·馬爾尚(Hugo Marchand)等等芭蕾男明星在舞台中央發散的光芒。

 

紐瑞耶夫和瑪戈·芳婷合作時,芳婷的地位遠遠高於他,但他的票房號召力一點也不輸芳婷,大家都爭著來看這位又野又豔的鞑靼浪子。紐瑞耶夫的知名度給芭蕾帶來了好處,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芭蕾開始在西方得到普及,紐瑞耶夫功不可沒。

 

1993年,紐瑞耶夫因艾滋病在巴黎去世。



(作者是旅居新加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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