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離合四十年:還白崇禧一個公道

時間:2020-09-02 歷史與文化


白先勇與廖彥博合著的《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共三冊)近日出版,前兩冊為《北伐·抗戰》和《國共內戰》,由廖彥博執筆;第三冊《台灣歲月》由白先勇執筆。寫完這本書,白先勇終於了卻了一樁心願:還白崇禧一個歷史公道。



本文著重評說第三冊《台灣歲月》。之前,白先勇在《父親與民國》(2012年)一書裡,對蔣、白關係有過闡述。當時,白先勇還沒有看到蔣介石的日記。不久,蔣介石日記公開,在史學界引起轟動。日記裡透露,蔣、白關係非常複雜,四十年分分合合,蔣也曾多次籠絡、重用白崇禧,向他示好;但也幾度鬧翻,國民黨敗退台灣後兩人關係徹底破裂。蔣到台後的日記對白崇禧百般辱罵及嫉恨,白先勇看了,當然會重新思考界定蔣、白關係,並進一步分析蔣介石的心理狀態。經過幾年的資料收集,去年秋冬白先勇開始撰寫《台灣歲月》,寫得非常辛苦。

 

我和白先勇老師常常通電話,談《紅樓夢》、談昆曲、談其他話題,他都興奮不已,開朗樂觀,唯獨提到父親白崇禧,他的語氣頓時變得凝重嚴肅。白先勇自己到了晚境,他說“我越來越能體會到父親晚年處境真是太難了,他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毅力才能挺過來,在台十七年父親被打壓被監視被羞辱,他忍辱負重,能上能下,不卑不亢,保持了一個老將軍的尊嚴和晚節。”一方面,作為兒子,白先勇了解父親,當然要為自己的父親說話;另一方面,白先勇也是在為一位剛直不阿的老將軍鳴不平,論軍事才能和戰功,白崇禧毫無疑問是第一等的,諸葛盛名,傳播八方。於公於私,白先勇都要寫這本書。

 

1949年12月30日,白崇禧從海南島敗退到台灣,1966年12月2日因冠狀動脈梗塞病逝台北家中。他56歲抵台,73歲過世,在台灣度過了艱難的十七載。白崇禧飛抵台灣,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向歷史交代”,與中華民國共存亡。

 

白崇禧軍階為陸軍四星上將,那是終身職,但是他在台灣,既無兵權,亦無政權,最後的職位是總統府戰略顧問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白先勇寫道:“戰委會是一個養老院,安置一些來台資深將領,主任委員是何應欽,另一位副主任委員是顧祝同,其他還有孫連仲、薛岳,這些不同派系的將官,這些在大陸都曾身經百戰的老將們,都安置在戰委會這個養老院裡。”白崇禧在台的住家也非常簡陋,“戰委會有些將領,公家配給了高級住宅,父親沒有,於是便在松江路買下兩幢丙種公務員宿舍,因為家裡人多,所以把兩幢前後打通成為一整棟。那時松江路多為公務員宿舍以及空軍的眷村區,全是一些木板平房,漆著軍營似的草綠色。……台灣夏天炎熱,木屋裡熱氣出不去,熱得像蒸籠。”台風季節,屋子還漏雨。白先勇的母親從不抱怨,也不提從前在桂林、上海、南京的房子。白崇禧夫婦就在松江路127號這棟木屋裡度過了他們風雨飄搖的晚年。

 

國民黨丟掉大陸,史學界公認蔣介石責任最大。抗戰勝利,日本投降,這時的蔣委員長是“民族救星”,在國內外的威望達到頂點;然而,短短四年後,他痛失江山,倉皇渡台,成了“民族罪人”,聲譽一落千丈。白先勇分析,蔣介石是一個意志力堅強的人,白天硬撐著,不露心思,但到了夜晚寫日記的那一刻,便心魔作祟,他一定要找一個替罪羔羊,桂系及桂系首領白崇禧就是遷怒推責的首選對象。日記裡,提到白崇禧,用的都是“廣西子”、“白逆”、“奸回”、“誤國害民”等一類惡毒字眼。白崇禧晚年在台,處處被打壓,甚至被特務24小時監視,白的一舉一動,對蔣來說,都是心理上的威脅。一個小空軍叛逃,只是因為他是廣西籍貫,蔣介石馬上產生條件反射作用,憑空想象這起叛逃事件與白崇禧有關,這是典型的妄恐症(Paranoia)。白先勇認為:“蔣介石在日記裡對白崇禧的詆毀已經變成一種執迷(Obsession),脫離事實太遠,近乎心理變態了(Psychopathy)。”

 

書中,白先勇引用《黃旭初回憶錄》裡的話:“蔣先生確實深愛白崇禧的長才,但又每每對他不滿,真是矛盾。”《黃旭初回憶錄》裡還記錄了國民黨元老張靜江的一段言語:“蔣先生和各元老談話,常露對白氏的批評,謂其不守範圍。我曾為此與蔣先生辯論,以為他直接指揮下各將官,論功論才,白崇禧都屬第一等,值此軍事時期,既求才若渴,應對白氏完全信任,使能充分發展所長,不可稍存抑制心理。”

 

但蔣先生卻這樣回答張靜江:“白崇禧是行,但是和我總是合不來,我不知道為什麼不喜歡他。”蔣介石這句“我不知道為什麼不喜歡他”,深藏著微妙的非理性因素。蔣對白的軍事天才,顯然是嫉妒的,嫉妒是很可怕的,不需要任何理由,因為嫉妒本身就是最強烈的理由。

 

1954年,白家人發現有特務24小時跟蹤監視白崇禧。監控一事,對白崇禧當然有很大的刺激,蔣動用國家機器對付白崇禧,這種手段類似對待敵人、犯人和罪人。白崇禧自忖乃堂堂中華民國的百戰將軍,如今卻落得被特務監控,形同犯人,真是莫大侮辱。如果白真是黨國罪人,為何不公佈罪狀,明正典刑,而只是采取這種陰暗卑劣的手段!白崇禧考慮再三,寫了一封密函給蔣介石,陳述自民國十三年入黨以來,忠黨愛國,向蔣介石輸誠。密函結尾列舉了被便衣跟蹤的幾個事實,請蔣查明。蔣介石大概覺得派特務跟蹤自己的前國防部長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尤其在自稱是“自由中國”的台灣。於是,蔣派了副總統陳誠去敷衍白崇禧,說:“那些便衣人員是保護你的,我也有。”白崇禧回答陳:“你是副總統當然需要保護,我沒有這個需要。”

 

白先勇寫道:“既然當局派特務24小時監控父親、我們全家,合理推測,我們家的電話也必被監聽,來往信件也被檢查,家裡很可能被裝上竊聽器了,總而言之,父親以及我們全家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統統被‘上報’了。就如同奧威爾(George Orwell)《1984》中的老大哥,我們家也有一個隱形的Big Brother,睜大著一雙電眼,在監視我們的言行舉動。”白崇禧的老秘書楊受瓊口才甚佳,出言詼諧,愛發鬧騷,一天楊秘書在白府學蔣介石罵人,一口寧波土腔,維妙維肖,大家笑倒。白先勇母親走進來正色道:“你們不要在這裡亂講話,連累長官。”

 

1962年12月4日,白先勇母親手術失敗,噩耗從手術房傳出來後,白先勇到外面休息室去打電話通知母親的弟弟二舅,白先勇寫道:“我從窗子可以看到樓下的停車場,那部車牌15-5429的黑色吉普車,赫然停在那裡,那三個情治人員立在車前面,他們大概也得到消息了,三個人指手劃腳,交頭接耳,很興奮的樣子,我突然感到,在我們家最慌亂、最哀痛的時刻,這幾個由高層派來監控我們家的情治單位人員,嚴重的侵犯了我們家的隱私,這是一種莫大的不敬、不尊重,是一種有計劃的凌辱。如果當時我手上握有一柄機關槍,我很可能向著那幾個跟蹤特務橫掃過去。”可見,那些年,特務的跟蹤對白家的隱私和情感造成了極大的干擾和傷害。

 

白崇禧是回族,信奉伊斯蘭教,他在世界回教界聲望很高。入台後,他軍政權利全部被削,但還擔任回教協會理事長。馬來西亞、土耳其、伊朗、伊拉克、約旦等國領導人訪台,指定要見烏默爾白(Omar Pai,白崇禧的回教名字)將軍。對此,蔣介石也懷恨在心,成立“五人小組”——任務就是迫使白崇禧辭去中國回教協會理事長一職,在政府扶持下另設一個中國回教青年愛國大同盟(簡稱“回盟”),和白崇禧領導的“回協”唱對台戲。白崇禧1957年只得被迫辭去“回協”理事長。由此可見,白崇禧在台舉步維艱。晚年的白崇禧,回教是他的精神寄托,連這點宗教安慰,蔣介石也從中作梗。雖然不是回協理事長了,但作為一個教徒,白崇禧每周五仍去清真寺禮拜,和教友們在一起,他感到溫暖。

 

實際上,蔣介石日記裡,除了痛罵白崇禧,也罵宋子文、胡適、何應欽,連最親信的陳誠也不放過。在日記裡罵人成了蔣介石發洩怒氣的習慣。1960年10月13日,他在日記裡罵胡適:“此人實為最無品格之文化買辦,無以名之,只可名曰‘狐仙’,其乃危害國家,危害民族文化之蟊賊。”罵人罵多了,蔣也就成了罵人的行家,虧他想得出“狐仙”一詞。蔣罵胡適,因胡提倡民主自由,反對蔣介石違憲三連任。

 

這本書另一個“重點”就是白崇禧與李宗仁的關係,可能會改變甚至會顛覆固有的“李、白”一體的印象。白先勇分析,1948年,李宗仁出頭競選副總統,是蔣、白矛盾激化的導火線,也是李、白開始分道揚鑣的序幕。白崇禧知道,蔣介石心裡已經有了副總統人選:孫科。所以白崇禧反對李宗仁競選,但李競選決心已定,不願收回。李飛抵南京,向白崇禧求援,白基於兩人幾十年的舊情,不得不出面幫助李宗仁,最終擊敗孫科。這個結果令蔣顏面無光,蔣與李、白關係又開始走向分化。蔣介石對白尤其氣惱,因為白自抗戰以來,一直在中央任職,國共內戰開始,又任蔣介石的國防部長。蔣介石心想:在競選這件事上,李、白到底又搞在一起了,白最終還是站在了李一邊。蔣介石的惱怒也是可以理解的。白崇禧雖然幫李宗仁競選成功,但對李此舉內心是不認同的,李、白之間也埋下不和的因素。

 

國民黨崩潰前夕,李宗仁不作交代,以代總統(李1949年1月21日就職代替總統)的身份飛去美國治病。對此,白崇禧也曾強烈反對,兩人關係進一步緊張。蔣介石想利用白對李的影響力,說服李宗仁主動辭去代總統,以便他名正言順恢復總統職位。若李不肯辭去代總統,蔣在台復職就是違憲。但是,李宗仁決意和蔣對著幹,白崇禧在台致電李宗仁,勸他退位,李置之不理,非但不理,而且在美不斷發表反蔣言論,蔣介石滿腔怒火都發在白身上。在蔣眼裡,白這枚用來牽制李的“棋子”已失去意義。李宗仁在外的一言一行,對於在台的白崇禧和桂系官兵都是一種壓力。1965年,李宗仁投奔大陸、“回歸祖國”的消息傳到台灣,讓白崇禧及桂系人員更加處境艱難、無地自容。

 

白先勇寫道:“父親與李宗仁自廣西統一,李、白、黃廣西三傑桃園結義起,北伐龍潭之役,李、白合作擊潰孫傳芳,扭轉危機,抗戰徐州會戰,二人共同指揮創下台兒莊大捷,全國士氣為之一振,李、白名聲響徹國內外。可是,到了最後,兩人竟因政治立場不同,走向割袍斷義的絕境。”


(白崇禧與葉公超(左)一起狩獵)

 

書中還提到白崇禧與陳誠、葉公超、周德偉等人的交往。

 

到了台灣,白崇禧一直坐冷板凳,而陳誠權傾一時,是蔣介石的寵臣。對白崇禧遭受的不平待遇,陳誠內心大概是同情的。他倆關係微妙,在大陸時,兩人軍事戰略不同,常起衝突。但兩人私下,都相互尊重。1962年,白崇禧過70大壽,時任“副總統”和“行政院長”的陳誠身穿長袍來白府拜壽,白先勇公允評論:“那一輩的國軍將領,自有他們的風度。”


(1962年,白崇禧(前排右一)70大壽,陳誠(前排左一)到白家拜壽)

 

在台最後十七年,白崇禧除了宗教的寄托,狩獵、下棋也是他排遣孤寂的方式。外交部長葉公超是他的獵友,私交甚篤。白先勇評說:“父親和葉公超,兩人個性相近,守正不阿,是極少數敢對蔣介石說真話的國民黨官員。”葉後來因外蒙古入聯合國問題與蔣介石意見不合,外長一職被免。葉公超也是文學天才,是研究英美詩歌的專家。胡適、錢鍾書對他也很佩服,胡適就稱讚“葉公超的英文是第一等的”。葉公超一表人才,打獵服穿在身上特別帥氣,但槍法不準。白崇禧“常笑說葉公超是‘理論狩獵者’,因為葉談起打獵頭頭是道,但經常空手而歸。”

 

白崇禧晚境艱難,門前冷落,在位的官員為了自保,多不敢上門,怕被特務上報,周德偉是個例外。“周德偉當時是財政部關稅署署長,這是個敏感的位子,可是周德偉沒有顧忌,不怕密報,照樣大大方方經常出入我們家,陪父親下一局圍棋。”周德偉是湖南人,不僅學問好,而且為人剛直,性格耿介,快言快語,針砭時弊時辛辣如湘菜。“據他兒子周渝說,周德偉退休,政府只給了他16萬退休金,兩夫婦還得靠兒女供養。”白崇禧過世後,白先勇把“他們兩人時常對弈的一副圍棋送給周德偉作紀念,感謝他不畏情治監控,常來陪伴父親。國民黨內還有像周德偉先生這樣風骨錚錚的人,實在難得。”

 

大家都知道台北有個紫藤廬茶館,其實這就是周德偉故居。1975年周德偉退休赴美,兒子周渝接管這幢日式宅院,周渝雅好文藝,並開放空間,支持一些剛起步的處於探索階段的藝術家。1981年,老宅在周渝之手改為紫藤廬茶館。紫藤廬裡保存著周德偉遺照及“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業苦蒼生”對聯,有了這張照片和這副對聯,紫藤廬就不僅僅是一間茶館和藝文場所了。

 

白先勇寫小說和散文用一支筆,他寫歷史傳記類文章用的是“另一支筆”。

 

幾年前章詒和讀了白先勇寫的長文《養虎遺患——父親的憾恨》,連連驚嘆,沒想到白先勇還有這一手!中國文化的傳統是:文史不分家,譬如《史記》、《漢書》、《資治通鑒》等史書,同時也是最佳的文學作品。白先勇在訪談中曾說:“我記得我在台大念書,大一便學了《史記》,用其中的十幾篇文章當作古文教材。後來想想,學到這些實屬有幸,《史記》的文學性是一流的,對人物的刻畫以及場景的描寫均極為生動。”可見《史記》對白先勇影響很大。


(1952年10月29日,白崇禧去松山機場送圍棋神童林海峰赴日本深造)

 

白先勇的“另一支筆”就是司馬遷的史家之筆。譬如:白崇禧晚年在台喜歡下圍棋,而且他一向愛護人才。白崇禧對少年林海峰十分呵護,募款供他去日本學棋。1952年,11歲的神童林海峰去日本深造,白崇禧親自到松山機場送行,一老一少在機場合影留念。1966年,林海峰功成名就,返台期間登門拜訪白崇禧(當年年底白崇禧歸真),林海峰已長得高大魁偉,兩人再度合影,笑容燦爛。2013年,白先勇訪日,在東京大學有一場演講。在日期間,林海峰請白先勇吃飯。關於這次聚會,白先勇只寫了一句話:“在席間他(林海峰)追憶道:我還記得長官的手,好溫暖。”席間,兩人一定聊了很多,但白先勇只摘取這一句,就足夠了。“我還記得長官的手,好溫暖”一句,就是白先勇的太史公點睛之筆。

 

白崇禧1966年12月2日在台病逝,9日追悼會公祭,喪禮按照最高標準的國葬儀式。當天,蔣介石第一個前來靈堂獻花致哀,並題挽額“軫念勳猷”。第二天10號,蔣的日記馬上變臉,發洩餘恨:“昨晨往吊白崇禧之喪,其實此人為黨國敗壞內亂中之一大罪人也。其能在行都如此善終,而未像李宗仁、黃紹竑之降匪受辱以死,亦云幸矣。”白先勇最後總結道:“‘君臣一體,自古所難’太史公司馬遷在《淮陰侯列傳》如此結論。歷朝為了君王開疆辟土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將:韓信、李廣、岳飛、袁崇煥,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中國人的名言‘伴君如伴虎’,蔣、白關係亦可作如是觀。”



(配文照片由白先勇先生提供,未經允許禁止轉載) 



(作者是旅居新加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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