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特勒”闖進臥室

時間:2020-10-07 歷史與文化


前學生再次來電:老師,看到你的“記錄”了,可上回的話題好像還沒完呢。好吧,最後再聊一次。

 

如果說東方“想象的眼睛”和西方“心靈的眼睛”在所代表的戲劇觀和美學觀上有相同點,而中國戲曲將“心理知覺化”時,那種由獨特的形式給予觀眾的美感享受為西方戲劇無法企及,那麽在表現心理的科學性上,後者顯然比前者更為進步。

 

藝術是受社會、科學的條件限制的。在中國戲曲產生、形成的時代和後來一個長時期內,人類對於自身心理方面的認識尚處幼稚階段。中國戲曲雖然也用“心理知覺化”,但“想象的眼睛”所能意想到的,畢竟只是公眾一般經驗熟悉的某種精神狀態,如“見影自驚”,或簡單明晰的平面的心理變化過程,如“始而生怒,怒而生恨,恨而生殺”。現代哲學和心理學的發展,現代科學對於“人”的研究成果進入戲劇,使現代戲劇能從“心靈的眼睛”出發,像X光透視人體那樣透視人的內心世界,把隱秘、複雜、多層次的心理活動,以至模糊不清的意識衝動都呈現出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奧尼爾的某些劇作被人稱為心理分析的典範,甚至可以當作犯罪心理學著作來讀。

 

強調兩種語言並非為了抑此揚彼,各種藝術手段都有不可替代的魅力。但“心理知覺化”究竟有何新意?它到底有什麽傳統語言不具備的特殊作用?

 

還記得當年看西德曼海姆劇院演出《屠夫》時的興奮。那是一出現實主義風格強烈的劇作,卻也不露痕跡運用了“心理知覺化”手法。最後一場,1945年夏天,令人恐懼的希特勒統治已成過去,肉販伯克勒的店鋪恢復舊貌,一個從醫院跑出來的精神病患者“希特勒”突然闖進了他的臥室,兩人展開了一番驚心動魄的周旋。這個“希特勒”與其說是客觀寫實的,不如說是伯克勒的主觀內心幻象,兩人之間懾人魂魄的對白,正是伯克勒心靈深層兩種聲音的交談。為什麽作者不用傳統的獨白或對話來表現伯克勒對法西斯的駭怕與警醒,偏要讓舞台上直觀地出現一個“希特勒”?




有人記述過川劇《放裴》的演出效果:觀眾看到灰衣人突然出現攔住裴生時,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上了,直到他下場後,才悟到不過是影子。這使觀眾經歷了一場和裴生近似的草木皆兵的震顫。一位西方批評家這樣描繪奧尼爾的《瓊斯皇》用貫穿全劇的鼓聲表現主人公內心狀態的演出效果:咚咚鼓聲打在瓊斯心上,就像打在觀眾心上,使觀眾驚慌不安。如果劇終時鼓聲還不停止,一些控制力稍弱的人準會情不自禁跳上舞台,隨著鼓聲跳起非洲戰舞來。

 

兩段話揭示了同個現象:用直感的視聽形象,而且往往是誇張、強化的視聽形象,將人物內心外化,使觀眾直接“看到”人物的心理活動,“聽到”人物內心的聲音,能讓觀眾受到特別強烈的心理感染。這種藝術效果顯然是傳統戲劇手段難以達到的。這是因為各種藝術手段,由於作用於接受者的感官不一樣,其功能也不一樣。

 

表現心理的新型戲劇語言的又一特別作用,可用阿瑟·密勒的《推銷員之死》來說明。《推銷員之死》是很多人特別喜歡的一出戲,是混合運用現實主義和表現主義的傑作,將現代文學的意識流手法運用於戲劇的成功典範。它以主人公威利的“心理時間”為線索,一系列手法把威利的幻覺、夢囈、閃念、思考、回憶等心理活動視覺化,使現實與想象、現在與過去的場面奇妙地交織發展,在兩幕一景空間,一天兩夜時間裡,包容了威利整個的一生。

 

現代心理學對人的本質和人的意識活動提出了新看法。在許多作家看來,純粹寫實方法的理性和邏輯的秩序,很大程度上把世界和人的景象簡單化了,單線條發展的敘事結構,難以表現已被人們認識到的複雜性,所以都強調突破傳統方法束縛,為現代社會和人的複雜性找尋恰當表現形式。心理知覺化,使之成為可能。就像我們在《推銷員之死》中看到的,運用這種方法,能在戲劇舞台上更自由地表現意識和潛意識的交織,人的外部活動和內心活動的相互關係,人和外界以及自我的相互矛盾,人過去的經驗對現在的影響和兩者的有機統一,一種把時間發展的序列在內心中重新加以組織的心理結構。

 

在複雜性的基礎上掌握表現現代意識和經驗的能力,新型戲劇語言也拓展了審美疆域,將戲劇史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這個八九十年代的回顧總算可以打住了。我說,看了上個月的《中國好聲音》嗎,有個趙紫驊唱了一首《理由》,最後一句歌詞,簡直神來之筆:“我想念著我。”

 

“老師,還記得萬比洛夫那句台詞嗎?”“當然,‘我們回顧了青春’。”

 

 

(作者是旅居加拿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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