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牧心的虹口故居

時間:2020-12-30 歷史與文化


一度被網上一張照片牽引,以為就是木心離滬赴美前住過的地方。

 

照片流傳甚廣,沒註明拍攝者,後來發現它出自李舒的微信公號。李舒說,有段時間住在虹口,一天晚飯後散步不覺走遠了,見馬路邊有兩個背著包拿著照相機的少年,路燈下一臉肅穆,大約等了很久,才看見她這樣一個溜達閑人,迎上來問這裡是不是大名路,167號又在哪邊。三人很快到了一個黑黢黢破敗的門洞,樓梯出奇陡窄,墻上布滿電線火表。兩少年並不上去,只在門口逡巡,一個拍照,另一個就站著仰望。昏黃路燈打在他們臉上,看不太清五官,似乎是清秀的孩子,帶南京腔。她問:“這是誰的房子嗎?”兩人異口同聲,像有點難為情似地輕聲說:木心。


因為之前從未有人如此具體地寫出木心上海居所的門牌號碼?因為照片上的蕭然景象引發遐想?還是因為有段時間我也住在虹口,大名路就在附近?我不但立刻相信了,還準備在回滬時按圖索驥。

 

大疫之年,大陸的木心研究卻有碩果采摘。5月,理想國推出木心忘年交鐵戈的《木心上海往事》;10月,華文出版社出版夏春錦的《文學的魯濱遜:木心的前半生》,作者另一著作《木心考索》已在2019年7月問世。後兩書還在快遞來新的路上,被陳丹青認為填補空白的《木心上海往事》,我買了電子版一夜讀完。

 

“木心幾乎從來不提自己在上海的舊居。知者甚少,去過者屈指可數。近年來讀到不少關於木心的文章,在緬懷與追憶之外,也有一些以訛傳訛。其中一例就是網絡上流傳最多的一張木心上海舊居照片,‘大名路167號’,其實完全不符,是在臨近外白渡橋下的長治路上,同大名路平行,隔開一條馬路。這是一棟當年公共租界留下來的四五層磚石結構樓房,環境幽僻,與照片上兩層磚木結構街面房完全兩回事。2017年在烏鎮同木心的外甥王韋先生見面時,同他也確認了。”

 

木心故居在長治路!這不是八年時光裡我天天走過的地方嗎?長治路93號,距我曾住的東長治路舊家只差約200個門牌,再扣除一半(單雙號分列),幾乎近在咫尺。


(木心住過的上海長治路舊居如今已經蕩然無存。圖片來源:聯合早報)


鐵戈說,當年這一住處,木心對絕大多數朋友都秘而不宣,登門者寥寥無幾。而他顯然是那極少數之一,不僅一次次在這裡聆聽孫牧心談文論藝——當時他仰慕的才子師友並不叫“木心”,在後者辦赴美手續時,也聚在此商量如何順利取得護照和簽證,因而他能描繪木心小屋的細節和93號這棟樓房的氛圍:“進了大門上得二樓,右手即是一狹長的小間,進了房三四步台階下去。室內簡樸淡雅,很多家具擺設都是他自己親手設計的,貼墻的書架上幾排中外書籍。”“我甚至記得進入大樓時的陰暗光線,宛如狄更斯筆下的氣氛。”

 

欣喜的是對虹口這處舊居,木心其實在《同情中斷錄》裡有過簡短卻雋永的描繪,用的是另外的詞語:“我還是要住在外灘的‘故居’,那是一幢德國式的老公寓,四層,陰暗而莊重,像走進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悲歡離合40年,老公寓積滿了我的紅塵記憶。”

 

從木心舊友和研究者的記述可以看到,自1946年考入上海美專,直到1982年離去,36年裡木心的寄居處幾番輾轉。他是什麽時候,何種狀況下遷入長治路不得而知,沒有疑問的是,白渡橋下陰暗莊重的德式公寓是他住得最久,寄寓了最複雜情感的所在。



55歲的孫牧心去了紐約,在美24年,他曾兩次回到虹口。1994年歲末獨自返滬,陳丹青憶述,木心67歲身體尚健,“在他虹口區小小舊寓逍遙一個多月。其時他長別中國12載,思鄉心切,過江去到浦東,又悄悄回了烏鎮,之後整頁地寫信給我……”2005年,應烏鎮之邀歸居故園的前一年,他又悄然回國一趟做遷居準備。1994年底尚屬木心的小屋此時如何了?不見資料涉及。陪伴他幾天的後生尹大為,後來描述了當時一些情形。

 

“……路過乍浦路,我記起先生住過幾十年的舊居應該就在附近,我很好奇,提出是否去看看?他含笑滿口答應。才過兩條馬路,他便推說走不動了,不去了。是近鄉情怯?抑或不願勾起慘痛的往事?還是不情願讓晚輩看到他曾經住過的小樓,可能是如此破敗寒磣?……”

 

2006年秋,陳丹青陪木心從紐約飛回上海,入住衡山賓館,“那年木心79歲,虛靜,老邁,哪也不想去,更不提見誰。翌日車出滬西,入浙江地界,我在路邊買了菱角,剝一枚遞給他,他喃喃地說,味道對的,便不再吃。我於是管自大嚼,轉眼看,他已靠著椅背睡了。”當夜木心落宿烏鎮,此後直至逝世,再沒到過上海。

 

夜深了,我忽然想起,虹口長治路一帶不是早被囊括於政府重金打造的“北外灘”宏偉大計?我央求妹妹抽空幫我去找找93號。第二天黃昏,一把被冷風嗆著的聲音傳來了:“沒有……93號……鏟平了……這裡現在是……臨時停車場……”

 

孫牧心——木心,他會在乎嗎?

 

 

(作者是旅居加拿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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