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毛澤東遇到的青白眼(中篇)

時間:2021-10-18 歷史與文化


毛澤東徜徉在北京大學時,校長蔡元培與之近在肘腋,却不識这位磐磐大才,对未來中國知識分子而言,未嘗不是一件憾事。當毛澤東處於社會底層狀態時,能慧眼識俊才者,自然不是凡夫俗子,却也不乏其人。除了上篇指出的章士釗以外,毛在湖南省時,識拔他的至少還有顏福慶和密印寺長老。下面逐一談談這兩位人士與毛的眼緣。

 

醫務界前輩資格最老

 


(圖片來源自網絡)


如今一般讀者不知道顏福慶其人,認為他寂寂無名。其實大謬而不然。中國醫務界人士提起顏福慶,均耳熟能詳。此無他,蓋因顔堪稱中國醫務界資格最老的前輩之一,實不為過。“北有協和,南有湘雅”,此乃評論中國醫學教育的説法,而顔恰是湘雅醫學院的創辦人,其後顔又組建中華醫學會並任第一屆會長。

 

顏福慶祖籍厦門。1882年,他出生在上海江灣一個貧寒的基督教牧師家庭。他幼年喪父,母親患病,七歲起即寄居伯父家中,受其供養長大。伯父顔永京是原聖約翰大學校長,以嚴謹治學著稱,其子顔德慶(建鐵路的實業家)、顔惠慶(中國外交界元老,曾任北洋政府總理,1926年曾經代行一個月臨時執政即國家元首職)均以家學淵源,好學成名。

 

在伯父资助下,顏福慶先後就讀於上海聖約翰中學和聖約翰大學醫學院。1904年,他自醫學院畢業後,應召赴南非金礦任礦醫。華工們在金礦挖礦時,成天浸泡在髒水中挖掘礦石,工頭還不時吆喝鞭打。華工們因為缺醫少藥,或病或死者相當多,苦不堪言。顔以醫術服務於眾多華工,在華工中有口皆碑。當顔約定任期届满回國前,華工集體以鑄金獎章相贈,以志銘謝。

 

顏福慶回國後,旋赴美國耶魯大學醫學院深造,他在求學期間,耶魯大學雅禮會(the Yale-China Association,曾用名the Yale Foreign Missionary Society,成立於1901年,旨在赴中國傳教和興醫辦學)資助了他大部分學費,條件是畢業後必須回到中國傳道行醫。1909年,顔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後赴英國利物浦熱帶病學院,又獲得熱帶病學學位證書。次年,顔應美國雅禮會聘請,赴長沙雅禮醫院任外科醫師。

 

長沙雅禮醫院由美籍醫師胡美(Edward Hicks Hume)主持內科,顏福慶主持外科,加上1909年從美國來長沙的高級護士、文學士妮娜·蓋治主持護理事宜。雅禮醫院救死扶傷,聲譽鵲起。尤其傳奇的是顏福慶為湖南督軍譚延闓治病的故事。

 

譚延闓時任湖南督軍,掌握湖南省軍政事務,權重一時。1912年,譚患病持續高燒不退,家人鑒於病情危殆,情急之下,受朋友指點,延請雅禮醫院顏福慶醫師上門治療。顏詳細問診了譚的病史,仔細檢查以後,診斷為“大葉性肺炎”,接著就毅然決然地對症下藥了。不久果然藥到病除,譚闔府上下十分欣喜。此後,譚本人與顏福慶、胡美兩位醫師成為好友。

 

耶魯大學雅禮會曾經先後多次派會員哈藍·比奇等人來華考察籌建醫學院、醫院事宜。此事首先是選址,多次實地考察後,雅禮會決定選在長沙。哈藍·比奇在考察報告中對長沙評價頗高:“這裡極為清潔,⋯⋯還有很好的下水道系統。”湖南作為內陸省份,南北通衢要道,水路則可進入長江,貫穿中國東西,優越的地理位置和淳厚的民俗民風,對雅禮會具有吸引力。

 

1914年,雅禮會決定由顏福慶和美籍醫師胡美(Edward Hicks Hume)創辦長沙湘雅醫學專門學校(湘雅醫學院前身),顔任第一任校長。他在以往醫療工作中深感預防醫學的重要性,决心從臨床醫學轉向公共衛生學。這一年,他再赴美國哈佛大學公共衛生學院攻讀並獲公共衛生學證書。1915年,他與伍連德等人發起組建中華醫學會並任會長。期間,他還兼任過雅禮醫院院長。

 

譚延闓為湖南茶陵人,望族。此番患病和醫病的經歷,令他對西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病愈以後,感激之餘,問顏福慶、胡美兩位醫生:“我們為什麽不學習引進西方醫術呢?”這一想法正好與雅禮會的初心不謀而合,這兩位醫師便開始與譚延闓籌劃雅禮會如何同湖南省政府合作在長沙興醫辦學。

 


(圖片來源自網絡)


1914年7月,北洋政府批准湖南省育群學會與雅禮會合作在長沙開辦一所醫學校、一所醫院和一所護理學校。12月8日,中國最早的現代醫學教育機構——湘雅醫學專門學校在長沙開學,12名有志青年成為首屆學生。次年2月,雅禮醫院、雅禮護校一併改名為湘雅醫院和湘雅護校。

 

湘雅醫學專門學校成立後,中方提供了15.6萬銀元的校舍建築費并為學校提供價值五萬銀元的土地;美方則為建造湘雅醫院購地,負責撥款建造醫院,並承擔醫療設備購置費15萬美金。此外,耶魯大學校友愛德華·哈克拉斯還為湘雅醫院捐獻30萬美金,他要求該醫院必須成為湘雅醫學校的附屬醫院。1918年春,湘雅醫學專門學校、湘雅醫院、湘雅護校相繼遷入新址。

 

顏福慶義診楊開慧

 

1920年冬,毛澤東與楊開慧結為夫婦。其後,顏福慶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因為調解了一次爭論,終於與毛澤東結下了善緣。此乃私密之事,筆者如何知道呢?這就需要做些解釋了。

 


(左邊房屋為8號,是顏福慶的故居;右邊房屋為7號,是筆者外公劉鴻生的故居。文革前,兩棟住宅的大花園中間有一道籬笆。作者供圖)


原來顏福慶是筆者的親戚,顔的女兒是筆者的大舅媽。在上世紀50年代,筆者外公劉鴻生(即顔的親家)住在上海市徐匯區肇嘉浜路687弄7號,顔住在8號,兩家私宅大花園之間以一道籬笆隔開。筆者住家離那裡不足兩百米,時相走動。顔家客廳墻上挂著一張特別醒目的大照片,細看乃是毛澤東宴請賓客的情景,顏福慶恰被安排貼近坐在毛的身邊,而且毛還親自搛菜盛放在顔面前的碟子上,兩人交談甚歡。筆者閲覽毛的照片可謂多矣,卻從來沒有看到過第二張毛親自為賓客搛菜的照片。

 

一次,筆者隨家父拜訪顏福慶時,他坐在客廳中央一把大搖椅上,正在悠閑地喝茶。筆者突發奇想,指著墻上的大照片,腆顏向他請教:“公公,請問你早就認識了毛主席嗎?”顏福慶回答說:“早年我在長沙管理湘雅醫學院時就認識毛主席了。”在座各位都在饒有興趣地望著他,顯然是洗耳恭聽,願聞其詳。他微笑著說:“一次我在湘雅醫院辦公室處理事務時,聽聞室外有爭吵聲,不由打開房門出去查詢。只見護士正在與一位高個子男青年爭論。護士說,‘凡是病家都必須按照秩序排隊挂號’。男青年指著邊上一位病怏怏的女青年說:‘我老婆病得這麽重,有特殊情況,為什麽就不能讓醫生先給她醫治一下呢?’”

 

眼見大家聽得聚精會神,顏福慶接著說:“這時護士卻斷然拒絕,執意說‘所有病家都必須排隊,沒有例外’。男青年眼見其妻痛楚萬分,不由神色焦急,臉色嚴峻,語音趨大。於是我急忙說:‘請問先生貴姓?’男青年說:‘謝謝先生垂詢,敝人姓毛。’我就出面調解說:‘毛先生,尊夫人病情不輕啊。這樣吧,請扶她到院長辦公室,我親自替她診治。’原來這位男青年可了不得,如今就是毛主席呀。當時我發現她夫人楊開慧患了瘧疾,配藥方給她以后就治愈了。”

 

我繼續問道:“後來毛主席夫婦還來過你的醫院就診嗎?”顏福慶說:“那天我送他夫婦倆離開醫院時,還特意叮囑醫院負責接待的幾位護士說,‘今後毛先生夫婦過來求診,凡是我在醫院的日子,均請引導他倆來院長辦公室,我自己診治。假若我不在辦公室,你們請醫生儘快為他倆治病,門診費和藥費都記在我個人賬上。其後他倆又來過醫院好幾次’。”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追問:“公公,你做院長這麽忙,每天又有如此多的病家,為什麽當年你如此看重毛主席呢?”顏福慶笑著回答說:“當時我看到那位男青年爭論時目露jing光,頓悟他將來必有大成就。”我又問:“公公説的當時毛主席目露jing光,是指金子、銀子的金嗎?”他說:“不是金銀的金,而是精神的精。當時他發怒時,不但目露精光,而且氣場之强,無以復加。將來他的成就一定了不得。豈能像普通人那樣對待他呢?”

 

他講到這裡,似乎意猶未盡,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後來他夫婦倆過來就診時,我同毛主席又談了幾次。他給人的印象是出場時神朗氣清,侃侃而談。他講話表達自己意思時,往往一針見血,沒有什麽拘束。你說話時,他能一點就通。況且,你從他的眼神裡可以看出,他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你無需啰嗦。”

 


(圖片來源自網絡)


顏福慶就此與毛澤東結下了善緣。至50年代初,毛澤東接見顏福慶時,對此事還記得非常清楚,自此,毛還數次宴請顔餐敘。筆者記得,宴請時顔就坐在毛的邊上的場合,顔家為此就珍藏了大照片。

 

1926年,北伐軍入據湖南,民眾掀起驅趕傳教士運動。12月,顏福慶闔家離開湖南。1928年6月,顏赴上海吳淞就任第四中山大學醫學院(1932年改名國立上海醫學院)首届院長。鑒於一來吳淞校舍與實習醫院距離甚遠,學生來往不便,二來校舍規模小,難於拓展醫學專業,三來若醫學院進一步發展,須自辦實習醫院,於是他廣邀各界名流發起組織了中山醫院籌備會,著手坐落於上海楓林橋的新校址的建造事宜。截至1936年,規模空前宏大的上海醫學院(1952年改名上海第一醫學院,1985年改名上海醫科大學)及中山醫院新址均告落成,次年4月,舉行了開幕典禮。

 

好事成雙。1933年,顏福慶在上海遇到寧波富商葉子衡,葉早年在聖約翰大學讀書時,顔是他的老師。顏向葉談到醫學院亟需籌建一所醫治肺結核病人的專業醫院,卻苦無土地。葉聞訊乃慷慨捐出上海江灣葉家花園,這年6月創建澄衷肺病療養院(上海第一肺科醫院前身),由顏兼任院長。療養院佔地面積甚廣,院内鳥語花香,曲徑通幽,景色宜人,況且院舍整潔,頗具規模。療養院取名“澄衷”,以紀念葉子衡的父親葉澄衷。

 

葉澄衷是上海屈指可數的超級富翁,他由赤貧搖身變為巨富的發跡故事,在滬、蘇、浙可是膾炙人口。葉是浙江鎮海人,少時赤貧,17歲那年在上海黃浦江駕舢板賺小錢度日。一日,一外商乘小舟過渡到十六鋪彼岸,上岸時忘記隨身帶走一隻皮包。葉打開皮包發現,裡面都是支票和鈔票,於是停做生意,原地守候,專誠等外商回來取包。

 

傍晚外商急忙趕來問訊,葉將此包奉還。外商檢查分文不少,擬予重謝,葉卻予婉拒。外商是英國火油公司中國部經理,眼見葉誠實無欺,聘請葉負責管理火油公司倉庫,並請中文、英文教師各一位,輔導葉學習文化。從此葉索性下海,在五金、火油、火柴等業經商。中外商界看重其為人忠誠可靠,爭相同他做生意,不旋踵賺得盆滿鉢滿。身後由其子慨允其師顏福慶的提議,捐出花園巨宅,為中國民眾醫治肺結核頑症,亦屬佳話。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11月,上海淪陷,侵華日軍佔領澄衷肺病療養院。日軍將領岡村寧次、土肥原均一度僭居於此。

 

再回到顏福慶的事跡。1938年,國民政府由南京遷至武漢,顏被調至武漢任國民政府衛生署署長。不多時,顔因故辭職回上海。從此,顔埋頭於上海醫學院及中山醫院的開業和運作,培養各科醫生不知凡幾。

 

50年代初,毛澤東接見並宴請顏福慶以後,還數次見過顔。1956年1月,毛澤東视察上海時,又在锦江饭店接见了颜,稱讚其救死扶傷的善舉,勉勵他多培養醫學精英。截至文革前,顔氏本人始終獲得優待,其家人亦受到妥善照顧。

 

及至文革爆發,紅衛兵運動席捲神州大地。凡屬“三名三高者(名作家、名演员、名教授和高工资、高稿酬、高奖金者的合称)”,均在劫難逃。顏福慶是中國醫務界的“祖師爺”,自然受盡苦難。1970年,顔氏病故,終年8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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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前斯坦福大學國際安全和合作中心研究科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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