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之死:解密“被”停刊的至暗时刻

時間:2019-11-14 歷史與文化


(圖片來源:Getty Images)


我錯了,沒想到關掉《美洲中時》這件事,余先生徹頭徹尾不告訴我,我毫無機會進言勸阻。


一如前述,我竟像是被綁架一般在承諾下不得不沉默,又誤以為事前會被告知,在猶豫後放棄了外洩消息之任何行動,免除了關報計畫破局的一切可能,以致彷彿“促使”關報一事在1984年11月11日實現。


我顧全了私人道義,卻誤了報紙的存續;我不希望關報,反倒成了關報的幫兇。這一直是我深深懊悔的事,是我鑄成的大錯!


從關報第二年起,每逢11月11日,我禁食一天,哀悼這份好報紙,也反省自己的愚忠和虛無仁義,如此持續了10年。並暗自發誓,絕不在我手上結束一個媒體,這也是多年後無論怎麼咬著牙根我都要撐住《新新聞》的緣故。


現在還是讓我們回到關報那一天,回顧那一幕吧。


1984年11月10日的晚上,余建新告訴我11日早上八點去拉瓜迪亞機場附近的Mariott Hotel,余先生要見我。


我以為終於等到了機會可以勸他不要關報,心中連夜盤算着見了他該怎麼說。


哪知第二天一早,一腳踏進房間,他就告訴我報紙已經關了,關報啓事已經登在今天出版的報頭下了。


說什麼都是枉然了。



(關報啓事都登了,說什麼都是枉然了。作者供圖)

 

可是怎麼會呢?總編輯要在每個版降版前的清樣上簽名劃押的,但我昨晚簽清樣時,並沒有看到報頭下有關報啓事。


原來,那是在我降版之後偷梁換柱的結果。在報紙付印前,一份早就擬好的關報啓事定稿,取代了原來報頭下的廣告。這使我想起,數日前一位相當資深的老總編輯汪祖怡被召來紐約,神色與以往有說有笑大不相同,原來便是前來協助草擬關報啓事並交付工廠執行的。


這事余紀忠打定主意瞞我,之前沒得商量,臨事不予知會。吃了秤砣鐵了心,就是不容我這個必定是關報最大的“異議份子”參與關報決策,這是余家人的事。


後來知道,自9月下旬以來做成這個決策的是,余紀忠、余伯母、余建新、儲京之(余的表弟)、余啓成。余家大女兒余範英不在其中,而余啟成的參與程度十分有限。由此可知,這不僅是余家人的事,更是與余家“冊封世子”緊密相關的事。


到了此時,當生米都已經煮成了熟飯,在向我說完關報消息之後,余紀忠囑我到隔壁房間等候。


去到隔壁,儲京之在此駐守,“恭迎”在我之前受召的社長、我以及在我之後受召的華府特派員,告訴我們別離開,等會兒跟余先生同赴報社向所有同仁宣告。我故作瀟灑、語帶促狹地說:“禁足了!”他一臉苦笑。


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關報啓事見了報,余紀忠都還防着我們跟台北通電話,唯恐關報一事在他完成最後一步——向所有同仁宣告之前,受到台北阻礙。此刻若要在腦海滑過旁白,正是:早知如此,我還守個什麼信諾?


這樣隱密的關報作業,首先就推翻了台北要《美洲中時》關報的說法。如果是台北要它關,它無需搞得如此隱密。


但也正因如此隱密,如此偷偷摸摸,才顯示余紀忠對台北有一肚子氣,逼使他要做一件事讓台北好看。而在完成之前,絕對不可受到妨礙。


這件事就是關報。


準確地說,台北並沒有人要余紀忠關,但顯然台北的一些作法“逼”得他只好關,既然要關,就高度保密。


所以接下來余紀忠在報社面對全體同仁時,他的陳述盡是委屈、盡是堅持。不讓步,不妥協,要辦就辦最好的,不容許打折扣。整個陳述的氛圍便是四個字:壯士斷腕。


究竟台北方面做了什麼事,逼得余紀忠“壯士斷腕”?



撇開傳言,且看我親聞親見的以下這個畫面。


1995年有一天,報壇耆宿葉明勳宴請老朋友,賓客有馬樹禮、楚崧秋、卜少夫、劉紹唐、歐陽醇等老前輩,也邀了我這唯一的後生晚輩敬陪末座。


他們無不與海内外報界有長期的淵源,老朋友相見自是無話不談,不知怎麼就有人(當然不是我)談起了《美洲中時》的事,楚崧秋不禁嘆道:“紀忠兄啊,老實講,你當時把報紙關掉這件事也做得太衝動了!”


楚公之意是,報紙辦得好好的,就算有些地方教人起誤會,但也沒有到必欲去之而後快的地步啊,怎麼倒自行了斷了呢?太可惜。


余先生接著嘆道:“崧秋你不知道啊......”就從這一句開始,他和盤托出當時文工會怎麼刁難外匯出口的情節:一開始就找麻煩,到了後來無論誰去講都沒有用,逼得他非得親自出面,說盡好話,看盡臉色,甚至還要請蔣經國幫忙才放行,常常搞得《美洲中時》無米下鍋。


這些遭遇讓他苦不堪言,且在尊嚴上受到很大的傷害,說着說着竟當場止不住哭了起來。


自從《美洲中時》關報後,他們大概從來沒有機會在余的面前問過這件傷心事,如今事隔10年,想不到一經觸動,仍不免心頭劇痛。一個年近90的老先生涕泗縱横、淚灑餐廳的這一幕真使我終生難忘。


除此以外,根據余先生在其他公私場合的談話推斷,有關方面確實有派人介入的想法,主要關切兩件事,一是匯出去的錢是不是都是辦報之需?二是編輯部的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這便是余紀忠所謂不讓步、不妥協之所在。


有關錢的事,當時還沒有編經合體的制度,我不很清楚,只知報紙的營收隨着廣告發行的成長,虧損已大為減少。但報社起碼有兩件花錢的事要做,一個是從拼版開始往全面電腦化邁進,一個是紐約、洛杉磯之外,在舊金山增建印刷廠。因此從台北匯錢支應,在所難免。這都是正在進行的事,84年9月後各版已按計畫逐步改為電腦作業,而舊金山設廠的廠址也已選定,準備興工。從這些方面來看,都不像要結束營業的樣子。


但是,是不是有人因對内容不滿又見不斷結滙,因而對余紀忠之忠貞起了疑心?加之,前面提到過,余曾有過關掉《台北中時》、留下《美洲中時》的離奇想法,是不是不慎露出過向外移轉財產的“馬脚”?


於是,是不是他就不得不以大動作“證明”清白、“掩蓋”真情?這個問題已超出我的理解範圍,不是我能回答的。不過,這種說法確曾在文宣情治單位流傳,隨著《美洲中時》的結束而不好再說,或說了也恐被指為追殺過甚、太不厚道,便止息了。


至於派人進到編輯部,余家的確有人這麼說,甚至連派什麼人來接掌編務、筆政都言之鑿鑿。假如來人只是在二線工作上當個“監軍”角色,不知余先生如何,我倒不以為意,因為我心坦蕩,在合作共事、耳濡目染之下,說不定還可以施予“反影響”。但假若不只如此,就可能不是一個換掉總編輯的問題,而是逼人繳械的問題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種奇恥大辱,一般人都接受不了,何況余先生。


這個說法究竟是真是假?因《美洲中時》關報導致無法作為,也寫不出事實。文宣情治單位吃了啞巴虧也好,被倒打一耙也好,總之在寧可信其有的普遍心態下,他們只有百口莫辯。不過以當年這班人之大權在握,多行不義,就算被冤枉,也是自作自受。


關報這一天,余紀忠對同仁的講話充分表現了報人風骨。他絕口沒提這些時候以來我們在奧運、社論與江南案的處理上有任何不當。同仁們靜靜地聽,大廳裡不時傳來啜泣聲,為余先生的言語感動,也為報紙的死亡難過。


同一時間、同樣說法、相同心情在多倫多、華府、洛杉磯、舊金山、休斯敦、台北、香港各地辦事處瀰漫開來。



這些說法與關報啓事所言:“無如報紙成本提高,市場發展受限,彌補虧損款項,難於長期維繫,…為此不得不向讀者告別,即日起正式停刊......”根本風馬牛不相及。由此可見,“官方說法”從來就不靠譜。坦白說,那“官方說法”還明顯矛盾,既說本報發行與日俱增,又說不堪虧損,彎來轉去,前言不對後語,因為就是不能說出老實話,也真難為那位撰稿的刀筆吏了。


在紐約的宣告現場有人發出由同仁接辦的聲音,余先生以《美洲中時》必須以“原樣”留在大家心目中回應。之後有人發動連署籲請復報,也很快就被撲滅。這兩個想法雖沒成事,足可反映不少同仁對關報之舉內心另有想法。


當天下午,紐約有一場涵蓋了左中右獨各派人士的聚會,討論中國前途問題,當《美洲中時》關報的消息傳到會場,即刻有人大喊“打倒國民黨!”接著大家紛紛以此為話題,原來的研討主題反倒被淹沒了。


與此相反,在次日國府駐紐約辦事處處長(即總領事)吳子丹的一個餐會上:這個早已約好的餐會,宴請了中央社紐約特派員吳恕、世界日報社長馬克任、……及我與曼玲幾對夫婦。雖然心情極度惡劣,我還是硬著頭皮代表了一個甫告消亡的報紙出席。


這幾位國府在紐約的媒體要角,無不是從台北一路相熟的老朋友,但是整個晚上,對《美洲中時》關報這件剛出爐的大事,竟沒有人提一個字;對我這個與此事相關的主要當事人,連一句正常的安慰話都沒有。這些親國府的人,彷彿已將我定性為十惡不赦的候審要犯,相約不言,形同大忌,氣氛詭異得不可想像,令我百感交集。


我不禁想,兩年多來我究竟做了什麼?自今而後我將被看成什麼?


在回家的車上,一切的一切湧上心頭,我再也强忍不住,淚水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作者是優傳媒文創公司董事長,《美洲中國時報》創辦人及總編輯,三策智庫高級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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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周天瑞專欄寫作——《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系列之十七。

 

 

【延伸閲讀】  

 

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一)| 周天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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