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入“深淵”的台灣“守道”媒體人

時間:2019-11-27 歷史與文化




在《美洲中時》停刊並因而結束與時報的關係後,我曾與友人有不少的談話和信件往來。談話已無從追溯,然信件很多保持完好,如今重讀,仍有恍如昨日之感。即使書寫當時,心中不免沉重,或情緒流露,但語重而心長,字裡行間透發的是多從大處着眼的描述和思考。 


本系列文章的最後,容我依着時序提列其中一些段落,以顯示從我的角度所反映的時代切面。這裡的敘述或與本源有關或涉及其在後來之影響。


 一、給勞工立委謝深山


這兩百多名失去工作的一流人才,雖不在中華民國國境之内,但是絕大多數皆是中華民國國民;雖然他們受雇於在美機構,但無一不是徹頭徹尾的勞苦工人。《美洲中時》的關報使他們在生計和名譽上都蒙受了莫大的損失,為了還他們勞苦的公道及政治的清白,不知您是否肯為此向行政院提出質詢?


這些時日,每每想到這批朋友兩年多來披星戴月、披肝瀝膽,這樣辛苦煎熬下來,而今竟換來這樣的結果,我都寢食難安,尤其看到他們徬徨無助的神情,更是心如絞痛。


(1984年11月24日)


二、給海工會主任曾廣順

 

由於各方多將停刊諉過於政府施壓,無形中此二百餘人兩年多來之所作所為,似以反對政府為己任,不明内情者或將視之為洪水猛獸,唯恐避之不及,此不僅抹殺他們的諸多貢獻,亦使他們今後陷入極度尷尬之處境。他們是一支不可多得的文化精銳部隊,今後在迫於生計之餘,倘又受此“莫須有”罪名之對待,極可能紛紛轉入敵對報刊覓食,則敵長我消,後果不堪設想。深望政府當局籌謀對策,有以護全與搶救。


(1984年11月24日)


三、給北美司長章孝嚴

 

果如所料,《美洲中時》的停刊,導致海外報業形勢逆轉。


大抵而言,《美洲中時》訓練的報業專業人才幾乎全為親大陸的報紙所吸收。“中報”席捲了時報的發行與廣告市場,延攬了時報的精華,並拉攏了原來為時報撰稿的中間偏右的知名作家,因而聲勢大振,隱然有成為第一大報之勢。中共幕後支持的《北美日報》也投下大筆資金,接收了十多名時報人,調整作業技術及增闢自製版面,雖因基礎太弱,形象太差,一時難以奏效,但假以時日,中共的輿論影響力恐將因而壯大。此外,原來基礎不壞且為中共中央直接經援與控制的《華僑日報》,邇來亦整軍經武,大事挖角,準備以自由形象放手一搏。 


總之,《美洲中時》停刊五月,海外的輿論市場及時報的報份與人才已全數淪入敵手,至今無一報刊可以阻遏此等趨勢,究其因“資敵”二字可以概括。此一早可預期的後果,不明究為時報當局智不及此,抑或明知而故為;不明當時之反時報人士,究為逞一時之快,抑或挾私心以從公?


(1985年4月11日)


四、給友人江春男(司馬文武)


 (作者給友人江春男(司馬文武)的信函。作者供圖)


一直到今天,每當聽到別人對《美洲中時》的稱讚與惋惜時,我不知道應該感覺安慰還是感覺冷漠。我只知道,當某些方面的人說這份報紙如何如何瞎搞的時候,我好似應該顯得滿臉慚愧,因那都是我之過。我不知道當余先生面對此景的心情如何,當別人說這份報紙有問題的時候,他寧可認為是周天瑞搞出來的結果,以至於當面對別人的稱讚與惋惜時,是不是也寧可認為這些根本都不存在,並與他毫不相干?


什麼叫做integrity?言與行若不能相符,大環境若不容許做到,大可不必做此標榜,否則徒留污點,甚至污名。


我如今最大的安慰是沒有參與這個撈什子的決定,否則我會終生痛悔,愧對良心。我很清楚參與這個決定的人其實各懷目的,那些浮在表面,而且因情況與對象不同而不斷變動的說詞,根本掩飾不了真實存在的算計。而尤其這其中以別人的血汗為犧牲來換取什麼目的,只徒增歷史醜陋的一頁而已。


我辭離了,總可以為自己打開一點僵局,那一切自今而後都成了別人的事,我走我自己的路,我成全了我的integrity。


從此,我再也不必因為看到了什麼不對勁,卻因不讓我們使什麼力氣,而徬徨焦慮,而不可終日,我再也不必無天無日地做了那麼許多事,最後經人輕輕一撥弄,又進了十八層地獄。


從此,我靜靜地看別人笑,看別人哭,看別人把新聞當工具,把專業當糞土,把報紙當屠宰場,這一切都不再與我有關係了。正如聖經提摩太後書說的“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當守的道,我已經守住了。”


多少人找上門來想盡辦法要我去,可是啊,我一個都不答應,我就讓人笑我沒人要,我可不讓人說:“你看,他果然有問題吧,他去了左報!”我太知道了,他們巴不得我去左報。對不起,我活着可不是供人取樂的。我有我的譜,雖然我根本不知接下來要幹嘛,但只要有一口真氣,總根據章法處世,我一定走得出一條路。


我内心的苦楚豈有人知道?我雖不願以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自處,但也庶幾近乎拿意志力來排解,悲哀啊,一個不能獨立自主的窮酸文人,不過是別人的踏脚石。對於這樣的日子,我厭了,煩了,我倦了,我更覺悟了。擺在我面前的唯有一條路,就是自主,自己作主,做自己的主,任什麼再美麗的語言,都別想掀動我的心了!


那一年夏天我回去,讓你看到了我的意氣風發,恐怕超過了你往日所見。那不是我喜歡及慣於擺出的樣子,但是真的自覺到那麼多的信心,那麼多的快意,便不自覺地“放浪形骸”了。然而曾幾何時,風暴竟然那麼強勁有力,無情地吞噬了我們的成果,襲捲了我們的心血,真是殘酷,真是可怕。


人生本來是起起伏伏,忽上忽下的,我經歷過的難道少嗎?又怎麼學不會淡定呢?但是憂苦的日子那般長久,而當我們才揚起勝利的歡笑時,背後推上來的狂濤卻是那般毫無耐性地迫人就範,再一次將我們打入深淵。我們活着,只是為了不斷迎向別人的刀鋒,還要面帶笑容地述說着謝恩的話嗎?


(1985年4月13日)


五、給友人江春男

 

世事多麼難料,但又多麼早在料中。  


就以近日爆發的“十信超貸弊案”(下文簡稱為“十信案”)來說吧。1979年我二度主持採訪期間,跑財政部的記者張叔明訪得國泰集團及其轄下十信多所異常,在我的鼓勵下發刊三版頭題。不數日蕭政之(政工出身的國泰門神)經人中介約我與叔明會於大陸餐廳,席間以長輩、長官的語氣對我横加教訓,我忍無可忍,除以職份所在表明堅決的立場之外,並告訴他說:“儘管你年紀長我許多,閱歷豐富許多,但在談今天這個題目上,你我立於完全平等的地位,你不可以擺足姿態而規避問題!”他未料一個年輕人敢如此跟他說話,據說是他從未經歷過的場面,直把他氣得吹鬍子瞪眼。


第二天,兩件事情發生了,一件是,余老闆把我叫去責備一頓,認為蕭是情治系統中他極少數有交情的人,他需要蕭的打點,我不該得罪云云。另一件是,國泰中人登門帶了禮物什麼的來說是蕭請他轉交,遭我當場喝退。


事隔五年多,我固已去國,也離開了時報,但蕭在“十信案”中上了榜,國泰集團更是臭名遠播,同時聽說新聞界受國泰好處的有142人列名,我倒真好奇是些什麼大名。


我們彼此都付出了代價,但相形之下,我俯仰天地,問心無愧,而他們已是負了重罪的人,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天下蒼生。


不能懲惡於既萌之時,非令姑息養奸以致社會動蘯、小民受害,才叫稱心?究竟是誰在坑害這塊土地上的人,誰在斷送這扁孤舟的命脈?


再拿江南案來說,案發當晚我在台子上幾度交戰,直覺此事後續無窮,非同小可,報紙的價值唯立信是賴,天下之罪,罪不在報導,唯在罪惡本身,是以斷然以一版頭題出現。如所周知,我又遭了殃。如果這真是關報的“原因”,那究竟是禮讚時報主人的英明呢?還是痛責他的愚蠢?——依後來案子發展的强度來看,當時的處理,從標題到内文,何其微不足道。


沒有新聞感是不配做報人的,有新聞感而不用或錯用,那不是辦報紙,而是搞政治——不幸,這種搞法是沒有社會良心的政治,沒有國家觀念的政治,是一種搞垮為止的政治。


這兩個例證無非說明了我的毛病是新聞感太強,而且還把歷史感擺進去。這本是常態社會新聞從業人員的普通型,但也無非說明了我們處身的環境,是連這種普通型的人都不配有的。什麼叫做災難?老實說,我的遭遇並算不得災難,真正的災難是我們的新聞界,以及我們全體人的命運啊!


我至今深自安慰的是,從事新聞工作十三年多以來,還沒有在哪個新聞上抓錯過重點,搞錯過方向,說錯過什麼話。我唯一的錯處是,不該一直做得那麼對,做得那麼認真。果如是,春男,那真不是我的錯啊,你說可是?


我既決志踽踽獨行,那麼,該更換的裝備,該填充的燃料,該計劃的旅程,總還要具備一些雛型。我一定會回來的,請再給我一些時間,待我做好修補,讓關心我的友人有點什麼比較好的“覺得”吧。


(1985年5月30日)


六、給中時老長官張屏峯

 

您一定瞭解,我離開時報這個決定下得並不容易,何況並不是有了什麼打算才下的。下了決定之後,一切歸零,卻還拒絕了可以比原在時報收入還多的左報邀請。這些都是為想要爭一口氣,盼望後半生能過得比較獨立自主些。


您對時報的憂心是很可以體會的。不是我說重話,時報似乎正在革以前的命,有墮落之虞。我早就願意此生永遠以“時報人”自居,但那是以從您主持採訪到您離開編輯部,以及從我進時報到《美洲中時》關報這段期間的時報精神為認同目標的。我的感覺是,這正是時報興衰隆替的關鍵,雖然我不願看到它從此沉淪。


我曾在《美洲中時》關報後第二天跟儲先生說:“報社今後不用屏老,不用天瑞,都沒有關係,但是請照屏老、天瑞的樣子選擇幹部,否則這個事業會自己把自己弄垮!”不知您以為然否?就算這是我離開時報以前的最後建言吧。


(1985年5月31日)


七、給老長官張屏峯

 

轉眼間,11月11日就要到了,對一年前那樣一個令人痛心疾首的日子,我沒有減少一點不齒,沒有增加一分認同,那是歷史上永遠醜陋的日子。因此我已決定在那一天,破天荒禁食,靜靜悼念這份最好的報紙的死亡,並深感自疚,自疚未能阻止它的殞落……


(1985年10月16日)


 

(作者是優傳媒文創公司董事長,《美洲中國時報》創辦人及總編輯,三策智庫高級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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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周天瑞專欄寫作——《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系列之十九。

 

 

【延伸閲讀】  

 

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一)| 周天瑞 

 

中時遭暗算,報人余先生要把自己送出國(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二)| 周天瑞 

 

“遭逐”兩年後空降中時,難逃“被害”命運?(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三)| 周天瑞 

 

It is not fair!從美東喊到美西(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四)| 周天瑞 

 

“有所為而為”,不做海外第三者(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五)| 周天瑞 

 

觸怒僑務,一篇“檄文”引發的慘案(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六)| 周天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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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主筆被我“正大光明”擠走了(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八)| 周天瑞

 

將來遭出賣我不會意外(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九)| 周天瑞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美洲時報》便是光(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十)| 周天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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